2008年11月6日 星期四

時間的零度

我必須先聲明,我其實是一丁點也不喜歡她的,沒有人會喜歡看不起自己的人,至少,我不可能是那種作賤自己的類型。好吧,我承認她實在是非常漂亮,在我的經驗裡也屬僅見,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麼在離職不到幾天的一個夜裡,第一位出現在我可追憶且清晰地夢境裡面的是她而不是其他較相熟的同事們,畢竟,男人是視覺的動物,但是這畢竟跟內心深處的好惡是扯不上太大關係的。
於是我對我自己說,既然這件事情原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犯不著此地無銀三百兩,老是不觸動這個話題根本是種可笑的行為,可是我卻是能避則避,總是在回想到往事時,刻意地忽略掉有關她的部分,這又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態呢?
她第一次出現是在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清晨,平凡到完全記不起天空的陰晴,氣候的味道。當我拖著疲倦的身軀歩入公司的時候,她正佇立在前廳,嬌豔地令我動容。她使我想起巴爾札克「幽谷裡的百合」內的一篇文章,作者花了一段非常冗長的篇幅,來形容主人翁被莫索夫人由背肩起始直,至全身的美麗吸引,那是一段優秀出色的敘述,但是我過去總認定那完全是一種文學美學的體現,完全沒有思考過其寫實白描的可能性。然而,在那一刻,我發現就算是自己喜愛讚賞的事物也是會被主觀侷限住的,把巴爾札克只看作一位妙筆生花的文學作家是一種自以為世故讀者的傲慢,這種傲慢既來自於對於作者及其作品認知的缺乏,也來自於自身眼界與經驗的貧困,換言之,我就是沒見過這般景緻,這般畫面。基於人類感官記憶的侷限,但同時卻也來自此類限制延展出來的美感,那一體天成的美麗在印象中往往開始聚焦在一個點上:她擁有一雙我所見過最美麗的腳踝,在我的印象裡那是一幅局部放大的電影停格,時間彷彿驟然凝固,停止了流動,我幾乎能看到她週遭空氣隱隱結成顆粒,只有她的身影輕逸脫俗於畫面之中;接下來我的目光從那雙腳踝開始游移到其它部分,直至那無處不美的指尖、髮梢,而奇怪的事情是,儘管記憶中眼光在留連,當時的時間似乎在第一眼開始直到我回過神來都不曾流逝過,在那時,白駒過隙成了對時間最不貼切、最不寫實的形容詞。
現實大概永遠不會像動人的純愛短片般地迷人,也不會是巧妙地只留下淡淡幽思的瞬間。現實的殘酷面不張揚地顯現在每天還是要同一個屋簷下,呼吸同一樣的空氣這件事上。分屬不同部門的我們根本沒什麼交集,撇開我到現在也不清楚的她的工作能力不說,她的容貌大概就足以讓她成為最受注目的焦點,對比我這種庸庸碌碌又不起眼的小職員,她的一舉一動都似乎能在職場裡泛起一陣陣的漣漪。即便我的目光還是不自覺地依隨她的身影,她在有限的幾次交談中卻一次比一次無意識地透露出她對我的輕蔑,於是我慢慢不知道自已是不是對能見到這美麗的形象抱持正面的看法了。而真正惱人的地方是,相對於她完全不把我當做一回事,我倒是總是做出某些令自己厭惡的舉動來平衡那時的狀態,我開始故意對人無心地抱怨她仗勢目中無人,拿她來比對幾位過往遇見過的美麗女子,然後用一些俗調來說服自己認為這位瞧不起人的美女也不過爾爾,或者,至少井水不犯河水,想著一天離開公司後,老死不相往來,沒多久就會記都記不清楚她的容顏。
在離職的當天,我拖著一個小箱子晃晃悠悠地走進會議室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遺落在那裡,我不經意地抬頭瞥見那一排標示著各大城市時間的電子鐘,其中一個是倫敦所處的格林威治標準時間,一個時間刻度為零的地方。我回想起自己站在那條線上的心境,當下其實只有在理性上的感知,一秒一天一月一年,人類自己把原本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東西加上經緯,拿來測度規範自身和別人短暫的生命旅程,拿來當做一個永遠打倒不了的敵人。即使站在零度的線上時間也不靜止,它就是設定在我所處的物理狀態下不止歇的,向前邁一歩不能加速人生的進程,往後退一步也不能再現過去。它同時也只是一個概念,抓也抓不住地虛無飄渺,根本沒有停不停止的問題。然而,就在看著時鐘憶起往事的當下,我心裡其實已然了解,不管我願不願意,在這段不甚如意的人生歷程中,那源由一雙最美麗的腳踝而起始的,宛如電影停格,宛如一闕詩篇,也宛如光與影能結合出來最動人的畫面,時間它巧妙輕柔地停佇在零的刻度上,注定是要成為我記憶中最鮮明的凝視。

初稿 09/10/05, London
修改 15/12/05, Lond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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