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費性的省思

丹．布朗的小說達文西密碼從他的祖國開始刮起旋風一路延燒整個世界，各地的暢銷書排行榜都大致上被他攻頂成功，鮮有例外。這本書所造成的現象之巨，自然有許多人從不同的角度及論點來切入分析，我才疏學淺，搬出一套套論述大概沒什麼值得一閱的，於是這篇短文將設定在整理出我自己經驗所衍生的粗淺想法上，希望能提供一項較私暱的面向。
達文西密碼的成功之處大底可以粗略地歸納為下列幾類，最明顯的當然是它濃郁的商業氣息包裝在一個緊湊驚悚小說的架構之下，但是單純地用這個簡單的論點卻是不足以完全概括的，丹．布朗的文筆確實是緊張刺激，猶如好萊塢大片一般大小高潮綿延不絕，從頭至尾絕無冷場。但是顯然他架構整個敘事的功力並未完全成熟，設計最精采的謎題與橋段在羅浮宮內就已經大致上用完了，這也使得小說有些頭重腳輕的感覺，所以若是光以精采度來說，丹．布朗並不見得超越了像湯姆．克蘭西或是史蒂芬．金之類其他商業行銷管道良好的美國暢銷作家。達文西密碼成功的關鍵在很大的比重上應當跟它的取材有關，拿耶穌來做書寫的中心點，顛覆一些既定的概念，在以基督教文明為主流傳統的西方開始它的神奇歷程，而西方價值觀在現代世界又是絕對強勢的觀點，這本小說在全球大賣的確不是一項意外及僥倖。然而以耶穌和抹大拉的馬利亞之間的關係或是早期基督教歷史做新的詮釋與解讀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在小說和學術的範疇裡都隨著社會的開放日趨常見，不再是禁忌的議題，但是像達文西密碼般不只引起話題，還能長銷大賣卻是絕無僅有，這其實歸因它巧妙地達到一個讀者大眾最能接受的點上，裡面運用大量出色的劇情鋪陳取代稀釋了依靠史料發揮的方法，而這項手法也是我最想探討的。
丹．布朗不只一次在訪談中表示他寫這本小說的一個重要目的是在根本上強烈地向基督教/天主教提出質疑，他也希冀他的讀者能由此思考他們兩千年來處於絕對主流的意識形態根源，但是依我的觀察，達文西密碼對基督教的衝擊看來似乎是微乎其微，除了某些少數屬靈到了極端，連哈利波特都不准碰的教徒視為毒蛇猛獸之外，其他大部份的基督徒大抵上都頗能接受這本小說，並沒有很大的心理障礙去閱讀，也能夠在之後沒有什麼障礙地談論它。丹．布朗在小說後段使劇情急轉直下，成功地保持了一貫的節奏與調性，用大量篇幅描繪筆下人物的際遇，犧牲掉更多更詳細對史料的詮釋及論述，所付出的代價是使得他對教史教義做最根本的質疑時流於單薄，一廂情願地發展幾個逸事傳說出來的觀點，不但難以令人真的信服，反而十分弔詭地幫助了基督教迴避受到更多更強而有力的攻擊。讀者看完小說之後得到是一種知識消費的滿足，說它是知識消費是因為那是一種不需要進一步花精神氣力去探討的看法，一種能在悠閒的氣氛下輕鬆閱讀，繼而在茶餘飯後還能夠某種程度上知性的姿態來談論，這樣的型態反倒讓有能力和興趣閱讀長篇小說的基督徒，或者能簡約概稱為中產階級的基督徒，找到一樣能不痛不癢地從非基督教觀點反思自身信仰的途徑，心下其實明白，這樣的情節是不可能影響到信仰本身。對於非基督教文明出身的讀者而言，也似乎能在很大的層面上不用花太多心思地參與一項對主流文化的探討，而又不真會觸碰到自己安逸其中的價值觀。達文西密碼不肯冒著讓讀者望而生畏大量論述的危險，是作者最聰明世故的一著，但是不以宗教歷史和社會學的角度分析猶太教到基督教適應文明發展的變化，不以考古學冗長的推論希伯來與埃及兩民族曖昧的政教傳承，不探討基督教與西方帝國資本主義對第三世界幾百年來從政治、經濟及文化層面剝削的共犯結構等等議題，是注定無法與其沉重和致命的一擊，反而成為其消費體制下一個卓越的範例，服務了它原本應該衝擊的觀點。丹．布朗找到使他小說成為舉世聞名的神奇密碼，但是這密碼終究打倒不了一個已經完全成熟，從各個層面框架住人類思想的意識形態，終究是翻不出耶穌的手掌心。

初稿15/12/05, London